Ahan

【多妹】不周山

真的忍不住,哭了好久好久

sixkokiki:

*已完结


*现背下的仿生人paro


*ooc/禁上升/选手一切平安




bgm:《tears in the rain》《唯一》










“因此,所有的山都成了不周山”












00




求之不得,离之不舍。




01




李汭燦做了个古怪的梦。




最开始是坐在四方屏幕前,倒霉连漏几个炮车,接着手指被注入迟缓剂,躲变成了接,技能吃到痛快,一路磕碰到泉水边上赢了下来才敢讪讪喘气。




基地炸开的碎片从屏幕里溅出来,剐蹭过眼球,酸涩的眼泪几乎是在眉头拧起来的那一刻就滚下来的,砸在李汭燦摊开的手面上。




流过曲折的掌纹,不知在哪条河道走远,只剩下一滩不显眼的水痕。李汭燦没太在意,用指腹按了按眼眶,再抬起头的时候发觉熟悉的画面已经不见了,被关进雾蒙蒙的黑屋子里,周遭没有门窗,没有进出口,所见是空荡荡的几面墙砌成的铁笼。




这里是哪,李汭燦想不明白。只是困坐在地面上,直至氧气稀缺开始犯晕,咽喉变成随意拿捏的清脆管道。被掐灭掉意识之前,渺渺响亮的鸟叫声传来,生生破开了眼前那面铜墙铁壁,把他从窒息的死线上扯了回来,安稳地落在李汭燦的怀里,呜咽了几声后不再叫唤。




墙外的白光亮得刺眼,李汭燦顶着迷离的光源抬起了手中物,鸟扭过头对望,粉红透亮的小圆眼睛,里面是充沛的水洼,多看两眼湿热的水汽立马包抄上来,挣着扑向他。




李汭燦不解,为什么会做怪梦,又为什么这只鸟要救他、还要穷追不舍。




对峙了几秒钟,李汭燦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种鸟他分明是见过的,忘记是在误触的新闻版面上,小时候翻看的动物百科全书里,还是某个人滑稽的绰号和合影,那身雪亮的毛发和弯曲的喙都带着熟悉的味道。




原来是鸽子。




想起的同时,鸽子抖落了羽蓬上的灰土,头也不回地飞向自己撞出的洞口,李汭燦闻声晃了晃身子,周围莫名开始掉落灰色的墙皮。一阵毁天灭地的晃动后他从梦里醒了过来。




网吧窗边的厚重帘子不知道被谁拉开,天早就大亮了,很像梦里那片荒唐的白色光晕。李汭燦揉了几下眼,挤在电竞椅上睡得腰酸背疼,关节像被打碎又重组。从奇怪的梦过渡到现实缓了好长一会,拉伸的手挥倒了屏幕旁的冰美式,咕隆倒下与桌面上撞出闷哼,好在里面空空如也,李汭燦及时扶住了它,爽利地投进垃圾桶里。




要不是家里断电,他也不会来网吧将就一晚上。




机械键盘的噪音和此起彼伏的叫嚷塞满李汭燦的耳廓,依旧有人顶着红眼球还有一身烧不完的精力。李汭燦站起身来甩了甩麻痹的腿,戴上口罩,他只想回去洗掉烟熏味,然后再把酸痛的筋骨睡回原样。




走过一排亮堂的屏幕,有人伸手拦住了他,小声地问他是不是scout。




李汭燦唯一可以被人窥见的眼垂得很低,动了动唇,轻飘飘地抹掉那个光芒无限的别名,




“你认错人了”










李汭燦走到门口发现鞋柜下方摆了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在横七竖八的各式拖鞋里显得格格不入。那个人应该已经坐在屋里沙发上,熟练地掏出杯子,狠狠剜了两大勺他的蜂蜜柚子茶,想到这里,李汭燦又疲惫地笑了笑。




还能讲上话的老友并不多,再交深一点,毫无防备的,大概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来也不说一声”


利索地按下密码,门应声而开,明凯坐在门关处不远的餐桌旁,小心吹着烫口的水杯,还忙着揉搓蹭着他裤脚的小浣熊。




看到人回来,揶揄地挑了下眉,忙不慌转过身来,“这么久了还没改密码啊,不怕被我偷点什么”




“能偷什么”,李汭燦把口罩和帽子扔到柜子上,走近了餐桌才看清杯子里是清澈的一滩寡水。




“不偷我的蜂蜜柚子茶了?”




“早就过期了李汭燦”,意料之中凑合也过不好,以及稀里糊涂在游戏之外都缺心眼,明凯还是敛起了笑意,担忧地抿起嘴,




“你不会喝得好好的吧”




李汭燦尴尬地回想了一下,那罐确实是他妈妈前年寄的,他觉得太腻喝得少,没想到正合明凯口味,大半瓶下了别人的肚里。而他自己确实快被冰美式麻痹,每块骨头都散发出咖啡豆的熏香,“没有,没怎么喝”




假意磕了两声拐向愉快的话题,“你今天来干嘛”




“来看看你还活着没有”


水终于被放凉,明凯灌了两大口水,把那东西搞进来真不少花力气,累得要命还要自己烧水。他指着墙角比人高的纸箱说,“逗你的,给你送慰问品”




李汭燦眯起眼,这才注意到挤满角落的一个大物件,他猜是,


——“冰箱?”


“我不缺冰箱”




明凯意味不明地笑着,卖关子说他打开就知道了,随后就起身要走,忙事太多抽空只能来这么一会。门把拧了一半又转身过来,“李汭燦,少喝点酒,少吃点辛拉面”




酒精是偶尔却稳定的镇痛剂,而辛拉面是总含在舌根底下的糖,让李汭燦上瘾的并非其他,而是习惯。




习惯用一成不改的创可贴安抚那处合不上的痛。




不知道明凯在哪个眼尖的间隙,看到他倒干净后堆在垃圾桶边上的泡面盒,冰箱旁被喝空了一半的一箱软啤。明凯太了解李汭燦,看似整洁的陈设、一尘不染的厨房台面也不足以佐证“好好生活”四个字,扫几眼就知道哪里是被纸胶带黏住的裂缝。


李汭燦早已过了毛躁的年纪,出了游戏也不爱顶他,明凯偶尔来几趟,看破李汭燦用平静粉饰的生活后还是免不了操心,用话点他几句,要他担心破损的窗,怕他总有一刻会被淹没。




李汭燦应了声“好”,明凯往心里咽了口气,但愿是真的好。




也希望那份礼送的有用,破开冰山一角。








李汭燦洗好杯子放进橱柜里,背靠着大理石瓷砖,眼神飘来忽去,最后还是盯着那个不知道装着何物的纸箱。




总不能是定时炸弹吧,李汭燦宽慰了自己一下,走上前去看,外包装盒上没有具体标识,只有一行小字,说是某某科技公司的首款实验产品。




扫地机器人?


新型吸尘器?


李汭燦忐忑地想,撕掉三分之一处的密封条后,像礼物盒一般揭开来,没敲几下心头鼓的惊喜就戛然而止。




一张陌生的脸,一个陌生人。


修剪平整的栗色短发安垂着,睫毛像无风的草尖,阖着的眼眸上架着板正的黑框眼镜,乖顺到让人怜悯的圆脸,不声不响地杵在箱里,等待唤醒。




如果不是脖颈处闪着红光的按钮,李汭燦几乎就要相信这是真人扮作的恶趣味。




现在他只能缓过神后,心有余悸地感叹一声,逼真。




可是再真也是假的。






02




李汭燦以为自己会和仿生人八杆子打不到一起。




他对除了手机以外的高科技产品都没有什么兴趣,那种实验室里最前沿的小白鼠怎么会真的出现在生活里,还离他这么近。




近在咫尺,感觉下一秒自己的鼻息就能吹起那张睡颜上的绒毛,斑驳的几处光点扮作放大的光圈,李汭燦看清了在太阳光的抚面下、蒲公英样薄而透光的人造毛。






他和明凯反馈,太怪了,他不要和仿生人生活在一起。




明凯转眼拿滴水不漏的话术堵他,至少不让你三天五顿辛拉面,还能附赠做家务,充电三小时续航一整天哦。




李汭燦静默在听筒另一头,像被电视购物推销的狂轰乱炸忽悠到无言,半晌后问明凯最近俱乐部是拉了手机广告还是科技公司广告。




明凯也没理他逐渐娴熟的阴阳语气,只是安抚着继续说,反正内存不大,每天都会清空缓存记忆,你觉得它除了记得家务流程和英雄联盟基本介绍,还能打搅你什么。




“家用型仿生人,懂不”


“怕你太孤独了”




我没有。




反驳不能、噎在喉口。李汭燦在想无论他怎么辩解,大家都觉得他滴水不漏的生活是伪装出来的。他不过是把日子过简单了,家里、垃圾分类处、宠物店、超市,只要后两者不关门打烊,无需费心的四点一线。




他自认为与孤独无关,只是将没有波澜的死水视作舒适区。本来也不是多爱热闹的人,太吵就会想躲起来,八十平方米的空间和一方显示屏足以搭建他的堡垒。




而现在有人往深潭里砸了颗石头,李汭燦的指头悬在按钮的上方,犹豫了半天,他还是不知道是好是坏。




万一破开的水面带来汹涌的暗流,把他好不容易垒好的多米诺骨牌冲散。




“留着吧,俱乐部专门给你定的,私人订制款被退了就只能报废了”




李汭燦脑海里突然钻进了小时候的画面,家里的坏掉电磁炉被搬上收废品的三轮车,他站在家门口目送它在黄昏里晃荡远去,抽抽鼻子好像还能闻到红薯转好以后的香味。




善良是他的命门,怜悯的对象从有机生物扩散到机器,最终的最终李汭燦还是妥协了。




“好吧”








毛绒质感的重物冷不防扑到李汭燦的脚面上,他没站稳一个踉跄扑向前,踌躇的那根手指恰好嵌进按钮处的凹槽,幽幽泛光的电流瞬间淌过仿生人皮下的各处动脉,警示灯收到开启指令,灵敏地由红转绿。


李汭燦低头看那只趴在自己脚上,扯着晃荡裤脚的罪魁祸首。小浣熊歪着脑袋,绝对无辜地看向直勾勾的质问,李汭燦无奈地叹了口气。




紧闭的眼眸缓缓掀开来,深不见底的黑雾消散而去,像是经历一场急剧动荡的余震,瞳孔总算显现出恰好的棕色底调。


新生却深邃的目光紧抓着李汭燦,由外及里都被看透一样,李汭燦紧迫地小口呼吸着,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那双玻璃质的人造眼,又或者,在哪里被同样追逐过。




“你好使用者,我是026号仿生人,这是我的使用手册”


仿生人扯出一个和睦的笑容,尽量调节成轻快的语气,让自己第一次与人类的对话不要像没感情的机械播报。同时将手上的使用手册递到李汭燦的手里,李汭燦接了过来,不急着翻开,只是皱着眉想了一会说,“叫我李汭燦,不要叫使用者”




“好的,李汭燦”




“还有…”


“你以后别叫026了,就叫K吧”


那三个数字涤荡开的微澜还在向外扩散,李汭燦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以至于心头忽被叮咬了一口,几不可闻地发痛,于是蛮横地找了个字母替代掉。




K是开始的K,又或者隶属烂熟于心的那五个字母。




“咕……”饥肠辘辘的紧缩声响起,适时打断李汭燦不想继续往下想的思绪。




“李汭燦,需要我为你准备午餐吗?”




K的反应很快,依旧笑得很亲切又体贴,没有多余的嘲笑意味在里面。李汭燦的耳廓还是被扎了一针,红到渗血,在第一次见的仿生人面前露怯实在不好意思。


饿了一整晚的肚子很诚实,李汭燦咳了两声,还是放下了他没必要的包袱,点了点头。








在李汭燦的印象里,他从没有哪个时刻觉得番茄鸡蛋面这么好吃过。




要不是冰箱里的食材储备太过有限,他甚至怀疑遍布世界各地、只要能说得出口的菜名都会被那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仿生人,热腾腾地捧出厨房、送上餐桌。




K摘下围裙后,坐到餐桌旁,叮嘱李汭燦最好要五分钟后再吃,不然会烫伤上颚、舌尖,更严重的会导致食道疾病。被蒸汽填满的鼻腔已经难以忍耐,李汭燦饿到不行,也没心思听唠叨,把第一口番茄切片盖面条送进嘴后后,才鼓着脸颊回话,




“我就喜欢吃热的”




“合你味道吗?”




“还行”,李汭燦习惯性嘴硬,如果不是碍于和仿生人处在初相识的磨合期,他大概会肆无忌惮地大口进食。不说多惊艳,番茄鸡蛋与面食也不会产生多美妙的化学反应,但对比速食和外卖加热包来说,好得又不止一点。




“李汭燦,虽然很冒犯,但我还是要说”


K不需要进食,他盯着埋到碗里的半个脑袋幽幽地开口,“我检测过后发现你的腰椎情况并不好,上面有长期劳损的痕迹,胃黏膜也有轻度受损,可能是近日来不健康饮食引起的”




“还有”,K乌沉沉的眼看不出什么波澜,“你的心理状态一直都不好,问题被你藏得很深,我暂且还看不到,但你……”




“够了”,李汭燦将筷子拍到了桌上,发出不小的声响,不太愉快的情绪变成眉间拱起的小丘陵。只要想到盯住不放的那对乖巧的弧线背后,是密密麻麻的电磁波,和X射线一般冰凉无情地走遍他全身,李汭燦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知道”


“不要再分析我,不然我会把你退回实验室”




厉声警告完,K识趣得噤声不语,他与生俱来会自动比对前后语气、神态的细微差别,识别出人类语气里的各种情绪,失态的、欢愉的、悲伤的。他当下就听出李汭燦异常神色代表的是不满和拒绝,并直截了当地接受了请求,




“好的,那我会常年将契合程度调整至中档,让我们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感”




冷掉的最后一片番茄漂浮在清汤上,李汭燦拿筷子去戳,只能像捕蝶一样越追越远,真没劲,他一下子泄掉了力气。




“拿去洗了吧”




“好的”




K摘掉了围裙,在询问没有多余需要他做的事后,坐到了板凳大小的充电仓上,




“开启睡眠充电模式”




脖子右侧的指示灯稳在了暖黄色,像是稳定燃点的烛火,烧在李汭燦静静凝视着的眼里。




腰椎的神经末梢又开始隐隐作痛,李汭燦扶着腰,感觉是被K一语点醒后的响应,好一个乌鸦嘴。




他咬牙切齿地抱怨一通,走向了卧室。






03




“差点被人发现我是仿生人”




K把沉甸甸的购物袋放到桌面上,揉搓拉拽过度的手臂,六斤的麒麟瓜垫在底部让他累的够呛,怀疑手部纤维的韧性岌岌可危,下一刻就会出现可怕的拉伸变形。




他不知道自己的出厂测试怎么通过的,可能本就设定他为整日忙杂活的家政仿生人,最重不过擦玻璃用的折叠梯。可也架不住李汭燦昨晚说,夏天到了想吃西瓜。




他特地将这条提醒事项加入明日代办,这样每日例行清除就不会消掉它的痕迹。




按他擅自观察到的推断,吃甜有助于提升李汭燦的心情指数。




再三确定不甜包赔后,K放心地从水果摊老板手里接过,幸福指数过多冲晕了他的理性判断,他像抛皮球一样颠了两下,嘀咕说这也不重嘛,老板狐疑地上下瞟他,比了个六的手势,六斤还不重你是人吗。




确实不是。


K踩着西瓜皮溜得飞快,直到越提越累才意识到自己皮肤内部的传感器出了问题,不是不重,只是对重量的感知慢了半拍。回家的脚步迈得飞快,像是脚底磨了油,K一心想着要让李汭燦认真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李汭燦听到声响从卧室走出,靠在不远处的墙上揉着没睡醒的眼,“被发现了会怎么样,你会被警察抓起来吗?”




“不会,但我不希望从别人嘴里听到‘啊原来你是仿生人’”




“你还挺在意这点的”,晨起嘶哑的嗓子嗤笑了一声。




“喂!看在我帮你把西瓜买回来的份上!”


K委屈地皱起眉头,高声喊道,却又息鼓得很快,他毕竟学不会嚣张,“求你了,帮我看看吧李汭燦”




李汭燦早就清醒了,玩味地透过自己狭长的眼,看K头发上还挂着半片滑稽的菜叶、无辜又渴望地请求自己的帮助。




就好像求救一块有且仅有的浮板。




有点人味了,他感叹道,起码在几星期的相处在繁杂的线路群里埋下些盎然单纯的种子,长出了些与人类比拟的感情起伏,也戒掉了一本正经的口癖,不总在每句话里叨着请、好的、收到,像流水线上固定话术的人工客服。




比如会得意学着隔壁摊的阿姨,熟练地砍掉一半的价格,即使被塞了几根葱和土豆让他下次别来,K还是笑得很开怀。还说这个套路他要换着多用几次,李汭燦怜悯地看着他,害怕没几天这个市场门口贴满禁止他入内的通缉告示。




K以为长久的沉默是拒绝,不太愉快地将头扭走,“不帮就算了”




怎么人人都对他这么蛮横啊,李汭燦的嘴角往上勾,不得不说还挺有意思的。




“好吧,你坐过来”








李汭燦小心揭开K背正中央的仿真皮肤,K对外来触抚的感知一向敏感,陌生的酥麻感游走在后头,本能要躲开却被不由分说地掌住的仿真肩胛骨,“别动”。李汭燦的指尖划过,作为中枢神经的总控制面板瞬间被点亮,内存容量那块闪动着警示标志,李汭燦找到了病症所在,点进去一看,




“怪不得反应慢,你内存快满了”


“你不是每天都会清理嘛…”




K用手肘撑着膝盖,将背弓得更高抬到李汭燦眼前,也更好托住下巴,看起来真正在思考的样子,其实不过像过帧翻阅过记忆存储系统。




过载的理由是,最近被放进待办事项里、避免清理的例外比较多,K不好意思地搓了搓鼻头。




“我说”,李汭燦被跳出来各种无厘头的文件夹名吓到,太阳穴的那块神经不安分地弹跳着,看来他实在搞不懂仿生人都在想什么,




——“有必要收藏《60道日式家庭料理》《超简单日式料理》《日本料理制作大全》吗?加起来快有1.5G了”




“那天你说‘啊好久没吃日料了’”




“想吃我会点外卖!”


“那这个失落的方舟3教程全集是什么,没搞错吧还是1080P高码率”




“哦这个,看你最近都在玩,想和你有共同话题!”




“没必要…删掉…”


“30个可爱的猫窝推荐又是什么?”




“我看小浣熊的窝太简陋了,我想给它换一个”




“你有没有想过,没有好看的是因为好看的都被它拆了?”




“好吧…那你随便删吧…”




“不过!”K意识到了什么,警觉地直起了背,“你别删掉那个‘每日必做’”




李汭燦挑挑拣拣后,点开了K嘴里提到的文件夹,孤零零的不过两条,“小浣熊的猫饭辅食和每日要松阳台花盆里的土”




“它也挺爱吃猫粮的其实”,李汭燦最后还是尊重了仿生人权,将修改后的记忆条例应用后,小心地复原了那块裸露的皮肤。




小浣熊碰巧跳下鞋柜,往沙发处跑来,李汭燦朝它摊开接应的双臂,却被松软的脚掌毫不留情地当垫子踩过,猫的心眼十八道弯弯绕绕,直扑到了K的怀里。




“什么意思啊?小浣熊白眼狼!”




“谁叫你总让它吃那几款猫粮”


K把头埋进小浣熊的脊背上,尽管没过脱毛期仍是猫毛横飞,比路边纷扬的花粉草籽更容易进入仿生人脆弱的鼻腔,拥堵的话可不是好事,李汭燦警告过忙着亲热的两团生物。




风险已知,坚决不改。


K想他的共情系统就该用来容纳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检修就检修吧,返厂风险不足以拉开过度亲密的距离。谁叫小浣熊天然对它很亲切,这种反应在K身上很适用,好像对怀抱它的胸膛里究竟是不是一颗仿真心脏毫不在意,将K视作人一样依恋,甚至和李汭燦对比看来,他还是被偏爱的那一个。




想到这,K又啄了小浣熊一口。




李汭燦在一旁看着,眼里的光亮黯得猝不及防,被吞噬掉一样敛进了深潭里,刹不住地往不透亮的底下坠去。




小浣熊很认生,除了熟悉特定的人,也没和其他人这么亲热过,更别说仿生人。




“哦!今天还没松土”




小浣熊被从K身上轻柔地撤下,他着急忙慌地往阳台去。李汭燦犹豫半天,还是跟着把落下的拖鞋提到了阳台,尽管仿生人大概率不会着凉,




“为什么要搞这些?”




阳台边上的那堆花盆是很早就摆下的,随着养花计划的搁置,无人问津了许久。直到变成亟待重建的废土,李汭燦也没有心思去摆弄它们,月季没有盛大开放、紫藤花也没有爬满墙沿,最经常光顾的是歇脚的昆虫,现在还成了一位仿生人无限活力的发泄口。




“我也不知道,这条内容我一直都没办法移除”


“可能设定是‘不喜欢乱糟糟的东西’”




K低低笑着,耐心地翻弄着手里的一盆土。50%的默契度使他拥有了不必出口的心事,面不改色地吞咽下一些不确定的猜测。




他总觉得自己在找什么东西。












李汭燦的睡眠质量不知从哪天起呈断崖式下跌。




褪黑素和酒精忙忙碌碌轮番上阵,快把他衰弱的神经压榨出耐性,他总算能在月色被冲淡之前进入到睡眠里,尽管睡眠质量一如既往很糟糕,总是做奇怪的梦,不是在世界末日的废土之上就是被僵尸追出冷汗。




惊醒的次数不在少,好在是睡了一会,李汭燦安慰自己。




照例昏沉地飘起来,李汭燦再落地的时候是在卧室门口的走廊里,狭长又逼仄的一小空间,他谨慎地往客厅挪,预估会有丧尸爬窗或者吸血鬼登堂拜访。视线渐渐走出那面厚墙,清明一片里哪有什么古怪的。




远处彻夜通亮的高空障碍灯缓缓流向夜,偶有零星的昏黄灯火透过来,不至于黑的一塌糊涂。李汭燦远远地看阳台那一块、挡风帘的背后,小浣熊躲在谁的怀里撒欢,夏夜燥热的风轻而易举鼓吹起盖住侧脸的头发,露出一双炯炯透亮的眼,忽明忽暗地飘逸起来,像不受控的光点。




李汭燦此时的呼吸频频上喘,有什么东西从他封锁的密匣里飞出来,恰巧那人扭过白皙的颈部,回头唤他,




“李汭燦”




李汭燦惊慌失措地跌回自己的床上,摸到一手水淋淋的,是汗腺开闸后泛滥的水灾。他踩住拖鞋往外走,给自己倒了大半杯凉白开,背后突冒出一句“又被吓醒了吗”,李汭燦的下板牙重重磕上杯沿,来了个实在的硬碰硬。




“你冲好电了?”李汭燦送下一口水,回头看那个从充电仓上跃下来的仿生人。




“当然,三个小时很快的”


K对话的时候眼里也总有鲜活的倒影,实验室特地挑选了灵动的玻璃材质,清澈、明朗,像藏进不熄灭的星碎。但还是比不过梦里眷恋万分的那双,李汭燦想。




“哦”


“那你为什么要说又”




“哦…我之前在装睡来着”


李汭燦确实懒得管仿生人究竟会不会乖乖充电,那一颗状态灯到底是待机黄还是启动绿。K半遮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记录李汭燦的起床次数,评估他糟到毫无起色的睡眠质量,




“你睡的太差了…”


“好吧我不说了”




被瞪一眼,K耸了耸肩,李汭燦就是温不化的山巅雪,他也不愿自讨没趣,只是嘟囔人类有够拧巴的,还不如机器人直来直去。




“那你晚上在干嘛,不充电的话”




“数电子羊啊…”K狡黠地露出牙尖,“逗你的,反正不会做梦的,无聊就看看动漫呗”


“你看过《间谍过家家》吗,很早以前的老番”




“没有”


骗人。


电视下面的一排抽屉里左数第二个CD收纳包的第三十二页,就是间谍过家家初回限定盘2DVD。K找遥控器的时候不得已动用了些非常规手段,下意识地看到了一切,又不得以碍于那个不高不低的默契度,揣着明白装糊涂。李汭燦需要的是不被看透。




当个善解人意的仿生人好难。




K露出个没有破绽的笑容,再回到充电仓前又被叫住,“要一起玩一会游戏吗”




让K从源源不绝的数据处理里,找到他那一刻开心的缘由,他也会摇摇头,这比大海捞针还困难。也许就是电流擦出的瞬时火花,“一起”这个词太有蛊惑力,连仿生人也躲不过、逃不开,迷迷瞪瞪地栽进洞里。




这是李汭燦第一次将他一起视作我们吗,如果自己没有抹掉这些小细节的话。








“你平时用两个键盘吗,这个都没灰尘”




K看着没接触过的电脑设备满眼稀奇,更古怪的是明明只见过李汭燦惯爱其中一架,空闲的那一台却没有蒙上多少细密的尘埃。




“我保管的好”




“这是雷蛇的猎魂光蛛水银吗?停产了耶”




“你怎么知道?”李汭燦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




“我还知道你的是雷蛇猎魂光蛛精英版,情侣款呢”


K在卖弄自己识别功能的余光里,抓住李汭燦不明呆滞的神色,相处时间太短,默契度也有限,他也不知道不悲不喜的情绪空档代表什么,好在排位匹配上了,他敏捷的反应力没有留给李汭燦太多尴尬余温,掏出天衣无缝的借口拐走上一个话题,




“快进啦,李汭燦”




“哦”李汭燦回过神,没多说什么。




好在制造者在编写程序时考虑到了李汭燦的特殊需要,基础游戏知识早早写进K的出产设置里,以至于乱花眼的游戏界面还不算为难他的运转。K像早早踩过点的蜜蜂,熟门熟路地点开辅助一栏,




“我玩……泰坦怎么样”




“什么?”有人的耳机塞得过于严实。




“泰——坦——”K拉长了嗓子。




“哦哦随便”




“那我点什么符文”


“李汭燦!泰坦的符文!”K怀疑咽喉部的线路下一秒就会冒烟。




“冰川增幅”,李汭燦手忙脚乱地回话,耳机嗡嗡不停也不知道哪一处在漏电,“四年前都知道点冰川……”




话没说完,神智就离家出走又回来,李汭燦挠了下鬓角说,“不好意思,我以为跟我之前的辅助说话,习惯了”




“是田野吗?”




一局结束,李汭燦也没回应这个是非问句,甚至连多的话也咽得干净,寡言地打到最后。




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吗,K回到老位置,将身体扭作思考者的姿态。他的自我认知很明确,作为以逻辑运行对抗问题的仿生人,确实难以理解那些人类刻意避而不谈的背后是什么。




路是不可能走死的,K另辟蹊径地想到,他能检测李汭燦最诚实的身体反应。在“田野”那两个字出现以后的十分钟里,心率明显过快,超过正常数值100,再结合血管紧缩、多巴胺过度分泌种种表现。




K无比确信坚定以及肯定,田野这个人很重要,尤其是对李汭燦而言。




躯壳里的某颗齿轮对准,咬合后发出“嗒”的声响,像一小簇被点爆的烟火,为自己庆祝,




——他揭开一个了不得的谜题。






04






李汭燦知道,潘多拉魔盒是不能轻易被打开的,比起愤怒、恐惧、嫉妒这些情绪灾祸逃出来,更可怕的是漫无边际的希望。




他看向K的眼,里面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仿生人的学习本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撬口,一旦抓到希望的苗头,就会渴求更多的更多,在眼眶里雀跃的好奇,从嘴里吐出的接连不断的疑惑,多到如山倒,实在让李汭燦招架不住。




—“这块油漆涂料很怪,是后来刷上去的吗”




田野从兜里掏出一把记号笔,得意洋洋地把李汭燦招过来的时候,李汭燦右眉毛不受控地开始痉挛。李汭燦,你觉不觉得这面墙有点空。不觉得,李汭燦不吱声抱着手臂。秉持不说就是默许原则的田野热火朝天地上手,在沙发上一些的墙面上画下一头不美观的小猪,满意地扭头介绍,李汭燦这是你。李汭燦的脸转阴,皮肉不笑地开始酝酿雷暴雨,夺过记号笔同样仿画了一头猪,嗯田野这是你。


猪头哥哥和猪肉弟弟,大眼瞪小眼到最后两人都没恼,只是被李炫君嘲笑你们俩加起来刚好上幼儿园的时候,悄无声息捏了彼此的大腿。




—“这个挂饰好可爱,哪买的?”




一半时间的休假时间都被拉去金山古镇遛弯,铁板鱿鱼吃腻了,射击小气球的路边摊把他们拉黑了,许愿牌已经挂了五六七八个从早日发财到小浣熊健康成长。听到李汭燦说又去啊,田野歪头问他,去腻的话我们去西双版纳玩。李汭燦又轻摇着头拒绝,小城很好,他们肆无忌惮地牵手,相爱很嚣张。走到街的末尾,李汭燦发现一个新来的手工小摊,多看了两眼,摊主奶奶问他需要嘛有各种福袋保事业健康爱情,真的能保爱情吗,李汭燦开口问。奶奶笑开来,心诚则灵,田野将他拉走掐住他腰窝,要相信科学懂不懂。


回到家收拾行李的时候,田野从夹层里扯出一个有点熟悉的刺绣小挂件,罪魁祸首李汭燦灰溜溜地摸着脸经过,心诚则灵,有时候也要相信神明。




—“衣柜最里面的收纳箱是旧衣服吗?需要帮你清理吗?”




明凯有些看不下去了,这两人身上穿的周边衣服比他女儿的年纪都要大。森绿色掉了i的点,薄荷绿少了a的尾巴,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节俭了啊,不像你们啊,明凯调侃道。懂什么,新的没那个味道,田野眼神示意身边人,收到指令李汭燦抱紧衣服点头如捣蒜。


搬了几次家,收纳箱是坚定跟随的游标。以后拿这个陪葬算了,李汭燦尖叫着捂住田野的嘴。




那块墙裂了拿油漆补的,挂饰楼下超市9.9买的,收纳箱里是有点贵的正装,李汭燦面不改色地撒谎,在心里拜托,别问啦,这房子里的痕迹这么多,他的借口都快用完了。




K总会闷闷嗯上一声,好像相信了李汭燦拙劣的那堆解释,又抬头望向刷不匀的墙面。












没什么能让一个仿生人沮丧,可K还是不可避免地拉垮嘴角。当他意识到李汭燦冷硬的冰面下有可能是柔软的草坪,在屋内眼及的许多角落,都藏匿有不知名的细腻针脚,还有些忘记拔出的针头,在他想不通的时候适时扎进爽滑的肌肤里。




尽管仿生硅胶极难被刺穿,K还是觉得针顺着复杂的线路群游到很深的地方,他无法像修复bug一样磨钝那根针,时时刺痛,才知道原来仿生人也会有如鲠在喉的烦恼。




比起闪现放技能却落空的窘迫,K更在意的是李汭燦惊诧又冷漠的问询“你哪里学的”,他已经能熟练地判断到,是因为自己误入到那位田野的私人领地里,李汭燦才会像刺猬一样警觉防备。




不就是闪现嘛,接下去他滑稽的操作、缺根筋的配合又能及时打消李汭燦的疑虑。吸收了再多教程的仿生人也复制不了天赋,K用自己那份弥补不了的残缺佐证,他和田野差的太远太远。




而另一部分敏感的识别天赋,又恰巧就是他的鱼刺,K难过地皱起鼻头。


—那块格格不入的油漆下,还有盖不住的两只小猪简笔画的痕迹。


—挂在储物柜上的别致轻巧的小福袋,是边地云南彝族刺绣的工艺。


—那个收纳箱里装的不是贵重的,是一堆洗到发白、领口松垮的旧衣服。




他确定,那是李汭燦不会与他分享的、独属与田野的回忆。




原来沮丧的祸根是太明白。




如果知道河流向前奔走,会有名为嫉妒的杂质不慎掉入,K恨不能倒流回出厂设置之前,要求作为冷漠而无波动的机械载体而存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看编码拦不住嫉妒种子生根发芽,理性指标变成了笑话。




嫉妒100%毫无保留的倾诉,嫉妒他们无可比拟的漫长岁月,嫉妒李汭燦深沉又绵绵的爱意,嫉妒田野既可以是李汭燦的队友,又可以做他的爱人,而自己之于李汭燦是永永远远的仿生机器人。




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好,K隐隐不安,脱轨的情绪也许会把他拉下悬崖绝壁。




在万劫不复的地底摔成残破的碎壳。










浓黑不散的窗外,没开灯的室内,比低飞而过的蜻蜓更压抑的闷感来自于人类和沉睡的仿生人之间的对峙。李汭燦回头盯着那个黯发红光的指示灯,好像一滴泪,又好像一摊浑圆的血。




事情怎么变成一塌糊涂的。




看到屏幕上熟悉的闪现放技的时候,李汭燦还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若隐若现看到重叠起来的部分影块,像被蚊虫叮咬上微不可闻的一口。等K技能胡乱按一通后,李汭燦又轻松地笑出声来,巧合而已。




巧合像午后急雨越来越频繁,李汭燦笑不出来了,他的嘴角很难再扬起,摸索不清的眼神防着K即将表现出的一切。




听见K说芦荟味的味全最好喝了,又撞见他在发呆的时候啃咬着嘴皮和手指,偶尔冒出几句怪调的云南方言。李汭燦的语调不再像开始那样震颤,平静地吐出两个字,“重启”。


等K顺从地阖上眼,他再熟练地将他放到充电仓上,短暂的一阵小憩后,K就能自动修复这些奇怪的举动。




李汭燦低下头,露出一线自责,这是他重启的第三十次了。


明知道在电量充足的时候强制关机会带来不可逆的损害,那些精贵的零件禁不起磨损,可他没有办法。在揭开控制面板上的皮肤,发现记忆系统里只有田野的基本资料而已后,他就如同迷路在热带雨林的飞蛾,彻底乱了阵脚。




仿生人才分不出酸奶口味的好坏,不会因为缺水干燥而起皮,更不会突然对南腔北调的方言起兴趣,还要偏偏挑中那一种。




那些关于田野的细节从哪里来的呢。




想不通是一码事,在弯弯绕绕的编码海洋里找到答案之前,李汭燦想,他可能先被可怕的相似性杀死。










小浣熊不安地躁动起来,K抬起眼来看,前几刻还艳阳高悬的天不知道在哪个时刻变得浑浊,东一块西一块的乌云分割掉了羸弱的光晕,阴沉得不像话,可能就要下雨了。




他明明记得自己更新过今天的天气预报,怎么转眼就对这个变化毫无印象。而最近这种断裂的瞬间又有很多,分明刚买过酸奶冰箱里却空无一物,调味盒里少了装糖的那一块,还有他突然识别不出水果摊主的上海话了。




他拜托过李汭燦再帮他察看系统有没有出错,李汭燦撇开眼,说已经看过了,内存充足、运行流畅,是他多想了。




当然更奇怪的是李汭燦看他的眼神,像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拉布拉多寒流,他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只知道远在天边、会把仿生人冻到立即关机,那个愈加陌生的眼眶里是同样一份冷的拒之千里。




K觉得他离李汭燦越来越远了,尽管契合度没有变,还是不温不火的50%。




他预想雨快要掉下来的时候,李汭燦走出了房门,目光穿过客厅中央的他直望向栏杆外的一角摇摇欲坠的天空。像是在自言自语,“梅雨季又来了,还是一个人”




仿生钥匙永远也对不准孔洞。


K突然躁动不安起来,和真正的生灵一样,为沉闷的空气,为迟迟落不到地上的雨。他至少要是挣扎过的,随那些沿着地面逃难的燕、慢速爬进窝里的蚂蚁。




在李汭燦迈步离开之前,K猛的站起身来,拉住李汭燦的手臂,阻止他迈向门外的另一只脚。门已经被旋动了,吱呀应声而开,尴尬地在空中晃荡着弧线。




“你要干嘛?”


李汭燦盯住自己手腕上方那只莫名的手,由可怕的冰凉爬升到适宜温度的掌心硌得他一点也不愉快。




“你不是一个人李汭燦”


“你还有我”




“什么”




“你、还、有、我”


K把四个字咬得很有力,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楼道里的感应灯已经亮了,背光的李汭燦瞳孔黝黑得像枪口,那里永远不会飞出蝴蝶。他想,模仿人类的手法实在太拙劣了。片刻后冷冷撇下一句,




“你不会真的把自己当作人吧”




K找到那根针了,这一秒扎破他虚张声势的充气外壳,看不见的小孔足以泄漏所有的勇气和期待。像是掉了线一样,超高速运转的反应系统被慢放到0.1倍速,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吃掉李汭燦的那句话,都听进去后愣愣地撒开了手,




“对,我是产品”




50%注定了走一步要退半步。K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脚跟触碰到充电仓,不远处响起毫无波澜的宣告,




“重启”




李汭燦在昏晦中盯住那个闪烁的红光,皱了皱眉头,腰部又隐隐传来熟悉的酸楚。几分钟后扭过头跨出了门。咔哒一声沉重的落锁,屋内又重新恢复了死寂。




像暴风雨前微澜的一摊死水。








05




今天是见田野的日子。




糟糕的天气、出故障的仿生人、迟到了十分钟的计程车还破坏不了李汭燦漫溢的好心情。他从一个月前就标记了提醒事项,在一星期前就在备忘录里写下要和田野分享的话,在今天早上六点就迫不及待地睁眼,多巴胺大方流经每根神经。张余让他下午三点来的信息一跳出来,激动到险些穿了异色的袜子。




“麻烦开快点”


他和司机师傅说道,恨不能加个轮子或者火箭喷射器,尽管三个月一次的见面机会是吝啬的120分钟。




司机确实将油门踩得飞快,李汭燦的头发一股脑地卷出车窗,倒进猎猎西风里。目光投向窗外,香樟树得了季节拼命疯长,过分繁茂的树荫嘈嘈杂杂掠过去,搓磨掉李汭燦一半的视野。


计程车被拦在红灯前的时候,树影被吹散,变得稀疏了些,背后的商场早早亮起了灯,雨水斜切过脸庞的倒影,李汭燦突然记起来,要记得和田野说家附近开了他最爱的那家火锅店。




张余就站在感应门后,朝李汭燦招呼道,“来的真准时”




“今天有反应吗?”李汭燦边往里边走,边小心试探着,尽管他渴求的气泡才冒出了一半,还是被张余惋惜地踩灭了,




“没有,还是没有”




快到沉睡舱前,李汭燦极力放缓了自己的步调,在有限距离里调整好自己习惯下坠的脸部肌肉,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落寞,田野到底还是希望他开心一些。最好是能从那一长方平台上坐起来,用那个熟悉的语调逗他说,李汭燦你现在的笑比哭还难看。




可是没有,田野还是安静地躺在玻璃幕墙后面的那张床上,毫无气力地做长梦,阖上眼就能睡过一个世纪。李汭燦将脸贴在上面,想起最开始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田野放到那里边,隔住他俩的那层玻璃,是彻骨的冰凉。


力竭的叫喊和流不尽的泪花在上面很轻易地结成了霜,他一遍又一遍地擦,那团湿润挣扎出眼眶,嚎啕地下着,没完没了一样。




“两年了”,张余走到他身后轻声说。




“是啊,两年了”,玻璃抵住李汭燦苍白的脸,他喃喃回应道。




两年前同样的梅雨季,打滑的沥青路面,汹汹而来的越野车。李汭燦扭头的瞬间,田野背后那扇窗外的远光灯被放大了无数倍,那是他一生未见过的毁天灭地的白光,吞噬了脆弱又无助的人类。而离那团光晕最近的,是前一刻还笑得合不拢嘴的田野。




李汭燦拖着被抽掉一半魂的躯壳回到家中,小浣熊拒他千里,哀怨地望着他,好像在怪罪。




两个人走,怎么就一个人回来了呢。




“有时候,我多希望躺在里面的人是我”


一墙两端,被困在里面的是田野,被囚禁、被封锁作孤岛的人却是外头的李汭燦。相隔就像他们之间频繁上演的悲哀宿命。




很早以前心思未明,只敢在马山遥望云南,他别扭的想念要翻越重山与万水,幼稚地祈祷庆尚道的云飘到彩云之南的上头,变成涨落的雨水打在田野的肩头。那时他想,太远太远了,四百公里到不了,大约要跨越半个中国。田野将手嵌进他掌心里,扇动的眼睫上扬,问他要不要来云南的时候。摇摆不定的坦白、无端的怯弱全都丢盔弃甲甘心化作鹊桥。




现在自己是残翅的鸟,关山难渡,又有何人赐予天梯,带他脱身地狱,去往他的人间。




“别这样,换成是你,田野也不会好过”




是啊,为什么。


好过变成了这么难的一件事,偏要舍一个得一个,吝啬到难以两全。




他们俩的距离从寸步不离的呼吸器旁,转移到几米相隔的玻璃屋内外,咫尺也跨不过天涯与地角。张余说田野只是有部分意识睡着了,而另一部分听得见李汭燦叨叨不断的思念,比如一遍遍说不腻的“我好想你”。




李汭燦麻木地点点头,张余确实没有骗他,这是最前沿的科技研究所,张余在半年前将他叫来,说能把那部分苏醒的意识转换成图像,一定意义上也是表达,田野尽所能在与他对话。




像很早以前,休赛期里,他和田野玩的你画我猜。很幼稚的一个游戏,两人画工差到拉垮,李汭燦却喜极而泣,哭到不行。




有时候是一颗草莓,李汭燦和张余说,你看他连睡着了都惦记着草莓,金星宇以前买一大筐他能吃掉一半。张余笑了,猜着会不会是让你多吃点草莓。




有时候是一个猫头,脸上只有孤零零的六根胡须。不用画完整,李汭燦知道田野在这个世界上有且只有一只最爱的猫咪。他拿出手机,将屏幕上那双漂亮的幽蓝的猫眼倒映在玻璃上,他想田野是看得到的。那田野你知道吗,小浣熊很想你,我也是。




有时候是一块光秃秃的蛋糕,李汭燦认了好半天,张余提醒很像他手提着的那个生日蛋糕,发愣的人才反应过来。点上蜡烛后,好似看见朝思暮想的那张脸躲在27岁的烛火后面笑,一直到棉芯烧到最后,蜡油直直滴落到手面上,李汭燦盯住那个火辣辣的创口,觉得自己和安徒生童话里的女孩一样擦燃火柴、眷恋上一秒留不住的幻像。




三个月前那次见面,传导出的意识画面是空白,无论如何尝试连接都不改千篇一律的空白。李汭燦哀伤猜想最坏的可能,田野是不是不想见他了。




在那之前李汭燦最后看到的一个图像,是一只鸟。




李汭燦没辨认出来,张余也没有。那天他还有余力开玩笑,说这大概是鸽子,很符合田野的性格,可都鸽了他一年多,什么时候愿意飞回家呀。




“听说你家来了个仿生人?”


走出研究所前,张余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将一口气叹的绵长。




“嗯”


回答之余,李汭燦已经全身没入雨里,什么声响都大不过嘈嘈切切打在耳膜上的雨珠。张余好像又说了什么,等李汭燦反应过来回头,扭头只能看见隔着数不清的雨幕那头,一个模糊不定的背影。




也许是错觉吧。










等K醒过来的时候,他惧怕的那场雨下满了淋淋漓漓的三小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像从泥沼地里爬了一半,另一半的零件被泡在淤泥里拖拽着他往下沉,昏沉到下一秒站不稳就要倒回去。




他强撑着站起来环视四周,浓墨一片没有灯影,看样子李汭燦不在,也不知道他走之前记不记得给小浣熊倒猫粮。




小浣熊,小浣熊。


空荡无人的四壁间没有听见猫叫的回响,K有些忐忑地搜查所有角落,半根猫毛也没有。




他拨通李汭燦的电话,无法接通的电子报送音响了无数遍。话筒那头的嘟声,和外头的雨错杂在一块响个没完,他极力安抚自己静下来思考,李汭燦联系不上,今日备忘录里没有带小浣熊出门的计划,那么最坏的最坏,




——小浣熊跑出去了。




K怀疑自己还没认真看完仿生人雨天安全守则就跑出了门,连鞋也忘记穿,还倒霉地带了把走几步就快散架的坏伞。他想不出最合理的方案来处理突发情况,留不得程序运转从头过到尾,也许他慢一秒就会失去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一个生命。




证明他不是一无所依的白纸。




伞在打开那一刻就无法与狂风作抵,被折成彻底支离破碎的一摊废品,K甩手扔进垃圾桶里,将自己扎到雨里,像一条勇猛的鱼。




可他毕竟不是在水中自由来去的生物,瓢泼的雨势轻易就能将他拍落到一簇草丛上,他抹掉一脸雨水,顺势翻进去,拨开湿润的鱼鳞片的叶片,去找不知道躲在哪一处绿浪下避雨的猫咪。




不知道翻找了多远,人造视网膜上的波动异常在视线里填满杂乱的色块,更糟糕的是体温模拟系统失效,依靠手去触抚变成徒劳,他浑身各处都是没有知觉的冰凉,毫无区别的零度压根感受不到小猫舌尖的温热。




好在他匍匐得够低,在雷轰下之前的断档里,抓到了钻进耳蜗里孱弱的一声叫唤。




小浣熊是你吗,K颤巍地问。




喵,那团被沾湿的柔软扑到他的怀里,一点也不在意托住自己的是怎样异常的温度,在湿嗒嗒一片里找到更适宜的姿势,把自己埋了进去。




K紧抱着怀中的生命,跪坐在快淹成水潭的草坪上,被静止在这片荒唐的雨里,分不清谁是谁的稻草。他失去了一切,又得到了一切。




雨终于撞不碎他。




进到屋里才发现自己脚底板那块脆弱的皮肤不知在哪里被划破了,罪魁祸首是玻璃碎片、啤酒盖或是饮料罐的锐利切面。他小心地半蹲下来先把受惊的小浣熊放到地上,才去看残破的那一块,露出了焊接的金属骨架和像是血管样的线路。




小浣熊趴在一旁的地上,发出不太愉快的低吟。




没事的…


安慰不过一半,过度损耗后的电量走到了尾声,K低垂着脑袋,像失去了支点的布偶,被强制开启休眠模式。








李汭燦收好伞跨进房门的时候,屋内静悄悄的,溽热的沼泽一般。大理石地砖上盈盈发亮的一摊水亮得发慌。小浣熊跑过来咬住他的裤脚,拖着他来到客厅,这才看到一身狼藉、失去意识的K。




等K再次睁眼,狼狈的水渍连同昏滞的天色一起不见影踪,窗台上飘舞着被雨天打湿的衣物,刺眼的日头招摇地变作窗帘上大大小小的光斑,他眨了眨眼,好像那场恶劣的暴风雨不过是接通电源后的三秒梦境。




就是脚底那块补上的人造肌肤像一块违和的补丁,不太好看,K挑剔地将眉头皱紧。




脚步声渐近,李汭燦缓缓走到他身后,






“我要回一趟马山,要一起去吗?”










06






“这是我救了小浣熊后的奖励吗?”




K问这话时背靠着拉开一小条缝隙的车窗,头顶一小撮化纤丝作的杂毛见空钻了出去。期待抬高了兴奋的阈值,K一上车就将车窗拉到最底,兴高采烈地探出了半身,在油门发动之前及时被李汭燦拉了进来,强制关上了大半的窗,防止下一秒出现仿生人惨剧。




我应该背点交通安全守则吗,K讪讪地问道,李汭燦没说要还是不要,只是让他呆着就行。K罢休地静下来,却没关上话茬,他想李汭燦总不会平白无故带他去马山,好到反常。




“是,也不是”




模棱两可的高手,诡计多端的话术,人类总喜欢在嘴边变魔术。K辨不出言外之意,将头看向了窗外,他花不完的精力可以用在宛如新生的眼睛上。




那簇飘逸的栗色发丝不是真实的,它们被移植到一片僵死的地面上,不会干枯也不会生长,在此刻受着光浪的抚慰,却一样明媚、灿烂。




也许没什么不同,李汭燦想。




他的那一部分已经失去了,无论水流如何急,无论水流如何缓。缺口是他的顽疾、心口痣,也是附骨之疽,没人能剥夺,也没人能作拙劣摹写。




自己心如磐石,无人像他。




李汭燦在看到那处触目惊心的伤后,反刍回几个小时前自己不近人情的苛责,即使不是同样流着鲜红血液的人类。对于一个拥有情感的仿生人,依然是一种无痛之痛。




也许他本没有什么目的,电流里不会夹杂情爱,就像问起冒着触礁的风险去找小浣熊的原因,K也只会随意笑着回,小浣熊需要我,玻璃瞳孔会反光,里面是抱着永动机的不夜城。


只是被需要而已,希望被人盯住的时候不被看破外壳下的线路,比起贴着编号的那层皮更想要知道割开后的存在意义而已。田野恰好变成一个试探性的撬口。




化纤丝与毛发没什么不一样的,仿生人与人也没什么不同。因得不到而缺失、因失去而不全的两种生物在这世上罕见地拥有同一份无可弥补的缺口,像月饼上的牙印、月亮上的豁口。




不完整的痛在造物者眼里都是平等的。




小时候目送微波炉远去的李汭燦无力地垂着手,他对逐高的爆炸风险无能为力。可听见K看着纪录片上的各色海面感慨,真正的海会是什么样子。那份憧憬滞留在耳廓边上,李汭燦又突然心软,世界上还有愿望如此简单,就算只有他困在飞不过的彼岸。










又要去到那个路段。路牌上的标识字样被李汭燦念过的,说是2km就要到机场。大好的日头曝晒过的沥青地面留不住水渍,已经没有了那天暴风烈雨的旧影。路旁的梧桐越窜越高,两年里一寸光阴一寸长。




轮胎卷过距离,越来越靠近,李汭燦越来越怕,心跳声大得乍舌,就要擂断他的肋骨。




他将指甲怼进了手面,还是止不住从头抖到脚,提着心吊着胆,害怕又会在这里死过一次。可四周的光太晃眼,一盏又一盏,都像那晚的车灯。




地面上的每一块砖石都开始晃动,飞过的明亮闪电劈破了青天,爆裂无声的雨水找到窟窿泻出,李汭燦手脚冰凉地被卷走,像一片无力的枯叶。


雨水疯涌倒灌进喉管,路灯垂直坠落砸向车顶,断裂的刹车弹簧,青苔斑驳的公路,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生生从他的骨血上剜走笑着的田野,谁来管他身上汩汩流淌的天裂。




“李汭燦,你心跳很快”




身旁忽的一句撕开了头顶的阴郁,李汭燦惶惶偏过头去,玻璃窗上的一道烈日的光束刺穿了眼底,滚下了两颗酸痛的泪。K有些着急地抓上手臂,“李…”




“我没事”


无云的晴天一片下,车不知何时已经开过那个路口了。




被覆盖住的那片皮肤上的温度烫得惊人,哪有戏谑的雨,梅雨季也已殡落。




原来都盛夏了,李汭燦想。










八月份的庆尚道,沙砾都被催熟,K关掉了脚上的热感受器,肆无忌惮地踩在暮浪冲刷后还挥散着余温的海沙上。回头的时候,李汭燦坐在不远处低矮的礁石上发呆,很入神的样子,等K举着在空中胡乱挣扎的螃蟹到了跟前,他才稍微把远眺的目光移到了近处,




“想养一只仿生螃蟹”


K一点也不怕可怖的蟹钳,他把痛觉传感也调整近无,就算螃蟹死死夹住他的指头,他也没什么感觉,甚至笑的更欢。




“螃蟹又没灭绝,仿生干什么”,李汭燦悠悠应他。




“好吧”


K微微俯下身子,把螃蟹放到软沙上,得了自由的螃蟹像是烫脚一样爬得飞快,一溜烟就不知道钻进哪个洞里,K顺势在李汭燦身边坐了下来,“看到海,我没遗憾了”。




李汭燦只是勾了勾嘴角,K好像听见了他在笑,笑得很轻,缓缓融到晒透了的海风里。他突然想到什么,




“李汭燦,你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


遗憾的事太多了,很久以前田野对着纪录片黑黝的镜头这么说。李汭燦瞒住人看了很多遍,从田野嘴里流出来的每一句他都很熟悉,还会蔫坏拿去逗人“我已经付出我全部的青春啦”,逼得兔子急了眼追在他后头打他。




唯独是遗憾这一句没说过,捻在心头。他们俩共患难的这条路,没有哪道雷放过了谁的头顶,更没有哪颗石子只绊倒谁的脚,李汭燦想他少叹一口气,就留着气力带田野往上走,飞出他们这么多年的愁云永昼。




可到头来,


——“有”


“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带他来看海”


“可我没做到”




他在那场惨烈的事故里被放过,侥幸的伤口留在腰椎的一块错位的骨头上。挣扎着从浓浓硝烟里醒来的时候,淋淋漓漓的雨糊住上下的眼皮,他费力去擦,发觉比雨水还泛滥的是鲜红的血,却不是来自于他的创口。是田野轻飘飘地倾倒在自己身上,全都源源不断,毫不吝啬地汇往他的腰窝。




他也是在那天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命是那么轻,抱不紧的下一秒就会像掐了线的风筝,飘往顶高的天上,再也不回头。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伤口未愈,只有李汭燦自己知道,那把刀从来没有拔出来过。




是他不愿好,不想好。在每个旧疾复发的雷雨夜,咬着疼到震颤的指关节,想起田野的半条命都流向了他。




“我怎么不知道放下会好呢”


“可是,我不能放下”




“所有人都可以,只有我不行”




我耿耿于怀,还没带他看过马山的海。




田野在无数个夜晚,将下巴抵在李汭燦的肩头,睫上的灯不灭,憧憬远方的海,他说,李汭燦,马山的海到底是绿的还是蓝的。




李汭燦的心软到不行,轻柔地吻上月牙般的唇角,你去见了就知道了,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的。




只是那时不知罕有,好景如何天长。




这么多日子,李汭燦把自己活成海底一块的孤石。潮水怎样不知倦地吞吐海砂,南来北往的船只又怎样游经,他是那块不动不老的顽石,时间做不到带他向前,无奈抛掷在原地。他被留在磨去刻度的时间轴上。




伤不会被磨平,反倒嵌得更深,丛生的水草盖在上面,像是悲悯的遮掩。




他还是想哭,流经他下巴的几滴不甘的泪,最多最多只能让大海尝到咸,却不能懂他的遗憾、他的至痛,他的爱恨又怎样翻滚不甘。




身边那个由纷繁的线路编织成的仿生人也不会懂。




“你留在这里,别跟着我”


降下温的暮色低蒙住远方的海礁,李汭燦卷起裤脚,赤裸的脚底陷进松软沙砾堆里,一点也不烫,烫也拦不住他走向海里。




艳蓝的波浪间是吞了一半的红日,再远一些的海平面接住了漂亮的火烧云碎片,李汭燦的狭长的眼尾被风推着向着那头远眺,那里有稀碎的鸟叫、被点燃的云、飞舞的船帆,有带他回到过去的通道,有他刻骨铭心的爱人,他的永无乡。




远处是twilight,田野用过这个名字作ID,他说,李汭燦,黄昏不是尽头,是归宿。




可现在留他一个人,像一张浮萍,淌过水路去往归乡。




矇昧之中有重物扑上了后背,带着咸湿的发泅进衣物里,烙铁似的,李汭燦身形一震,差点跌入水中。




那人唤他“March”,恰似海浪切开了李汭燦僵直的背板,游走在他被撕裂的伤口中、仍会淌个没完的血痂里,扒出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份完整无恙的真心。




“March我看到了,马山的海是蓝的”




原来彼岸不一定在前方。


李汭燦终于回头。




来不及伸出手,天旋地转后,K变成了无人掌舵而被掀翻的船只。




李汭燦看不真切了,到处淋漓地下。


海在哭,为人何处不相逢。






07






行李箱底的车轮声堪堪停在门关处,李汭燦站定后踌躇地立在那里,一口气呼不见头,这间屋子好似贮存了几辈子的孤寂。




小浣熊敏觉地往动静处跑来,看了眼李汭燦,又忐忑地往前挪,伸着头去看身后,望见空荡的影子后耷拉下脑袋。为何痛苦被复制也如此相似,李汭燦被愧疚压得弯了下来,抬起千斤重的手臂,揉了揉小浣熊的下巴,




“对不起,我又没把他带回来”




碧蓝的猫眼少有埋怨,只是不再看他,扭过头去看向窗台,李汭燦顿了顿撒开行李箱上的手,循着眼神走到外头,脚边是一收拾利落的花盆。




什么时候长出的那小簇娇小嫩黄的花蕊,李汭燦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么多个日夜是在找它。




田野,你的礼物好晚才到。


田野总是害怕他孤独,也早早想好,要陪他看得再长再远点,无论是作为花,还是变成一个几乎陌生、连哭也不会的机械载体。




最吵的98。


早知道不这么说了,从眼眶里下出的雨灌透了几片脆薄的花瓣,李汭燦想起他在网吧里做的那个梦,他的鸽子飞来又离去。




还是只剩他一个人,下着冷寂又嘈杂的雨。










把K送回去的时候,张余不敢看李汭燦憔悴的眼窝,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为欺瞒,为看着李汭燦翻滚痛苦的旁观。




李汭燦摇摇头,他都知道的,这是田野的心愿不是吗。




“这个项目风险太大了,我帮着转移意识的时候看到了负责人手里的协议书,每份风险告知书、安全协议上的签名都很用力,他只追加了一条‘真实身份对使用者绝对保密’”




回忆起那些繁琐的流程并不算愉快,但真正让张余感同身受这份痛的,是田野只身涉险滩。在看到项目招募令的某一天,在晴光大好里,独自走进科技公司,坚定不移自己的意愿,我希望将来发生事故或是意外死亡,能让我作为仿生人陪着我的伴侣。




灿烂又残忍,怎么从尚好的光景里脱身,一眼望到头去,寻求一个永恒的退路,为他自己,也为李汭燦。




“李汭燦你知道吗”


“实验不是一开始就成功的”


接连失败大家都很泄气,又担忧在某次失误里最坏的结果,田野的意识无法回到母体就会换来永久的沉睡。第二十六次转移后,田野总算如愿,将没陷入沉睡的部分意识变成了那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芯片。




至此栖身在一段有序的编码中,一个谁也不敢保证何时会崩盘的程序里,一团脆弱可危的各色线路包裹的机械心脏之中。




代价是身份认同的丧失,不再认得自己是谁。


——“仿生人只能认为自己是仿生人,你是知道的。它只有服从,才能不过载”




“田野签协议的时候,知道这个后果吗”


李汭燦脸上的血色被缓缓抽去,不受控地载入那些和K相处的往事,他厌恶的每一处虚伪的相似都来自于自己真正的朝思暮念。




“当然”


“他接受了”




接受自己陪在李汭燦身边的方式是只能维持二十一小时的续航,是定时清除的几十G吝啬内存,是设定好的按部就班的陪伴,直到运转不动,变成一堆被铲走的废铜烂铁。




也比困在沉睡仓里好,如同废絮。




“所以仿生人是不完整的,它只拥有田野的一部分意识”


“比如…”




“比如做西红柿炒蛋的时候放几勺糖,喜欢闪现放技,习惯咬手指和下嘴唇”




“差不多是这样吧”


“田野的那部分可能会暴露身份的意识虽然被隐藏得很好,但也不妨碍应激时候会被唤醒,所以设计师当时就加入一种‘橡皮擦’功能,在重启里自动修复一些可能导致意识冲突的bug”




所以它一遍又一遍地在被关机、修复、重置,像打补丁一样,填掉每一处蛛丝马迹。




数据涤荡到近乎发白,像一颗颗澄澈明净的的白石,被无可救药地卷走痕迹,作为田野存在的痕迹。




伤恸比疯长的藤蔓更快爬上了脸,李汭燦咧着嘴却像是大哭了一场。


直至完美无缺的、真正的仿生人来到我身边,作为交替的,真正的田野被我毫不留情地越推越远。




“你说仿生人会痛吗”




“什么”




“在修复、清除的时候,田野会痛吗”




张余低头看手边那一沓铁证般的数据,他时刻观测田野意识寄居的芯片是否出现异常,投入使用后不久,夜间就出现了异常的、动荡的曲线,天亮之后又会平复,就像汹涌却只是扑到脚踝的小浪。




怎么不会痛呢。只是无可抗拒地,田野被一次次抹掉自己少得可怜的意识,再珍视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残忍的烈火吃掉所有,野草吹又生地长起,再被烧灭,明知飞蛾抵抗不了火焰,义无反顾、循环往复,直到痛意的忍受程度逐渐变成固定的阙值。




痛到习以为常为止。




后来那些纸上都出现同样的一座山坡,那段规律波形上的高高低低都是田野的挣扎,悬崖底下无声浪,够不着云也要去拼命找他的月亮。




张余想起山海经里说,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不周山。


这座执着的图形山很像不周山,结局是被奔腾不息的记忆撞到,倒在马山的那片海里,像极了信使号坠落于水星表面。




变为一条平直无澜的直线前,张余的最后一次观测,看到那个拐过缺口后的点径直往遥不可及的最上方飞去,冲破警戒线,田野的每一次都像这一次,不怕不回头。




张余摸着超出纸面的那条线,像深嵌的沟壑一样,又像一条孤注一掷的路,不知道通往哪里,是回家还是离乡。




他喃喃自语,田野,你找到你的月亮了吗。




临走之前李汭燦忽记起了什么,问张余上次在分别前,你和我说了什么吗。




张余半眯着眼,思绪沾了水,回到好久以前,




我问你看过银翼杀手吗。




已经苍老的德卡在琳琅的吧台前,沉重又无奈地对K说,有时爱一个人,就要变成陌生人。












杵在熟悉的门牌前,明凯对着亮起的数字面板发呆,0380,轻车熟路的四个字母。刚搬来的时候李汭燦很得意地介绍着,66加上314就是380,怎么样很圆满的数字吧。




圆满圆满,跟魔咒一样。


说太满的话和装太多的水一样,溢出来就会变成灾难,偏偏两个笨蛋谁也没爬上救生艇。




他没急着进门,掏出左兜的一张纸,摊开来是一间歪扭、几根线条搭建的火柴屋。画的还不如我女儿呢田野,明凯苦笑着嗔怪道。




看到最后一张图像的不是李汭燦,而是明凯。研究所传来的时候让他斟酌要不要发给李汭燦,明凯呆愣地望着,他是认得出的,田野一如既往喜欢画尖头的屋檐、长方形的小烟囱。




你别骗李汭燦啊,他会信的。


信你会回来,守那个家一辈子。




硌在裤兜里那么久,明凯烫得很,可看向李汭燦愈黯的脸色,他于心不忍,失去了掏出这张纸的万千时机。


是时候了吧,明凯扭开了门,连同另一张薄纸一起放到了李汭燦面前的桌面。




“我也不想把这封信交给你的,你也知道的吧”,明凯脸上露出一种痛恸的悲悯,像离开彻底崩碎前的冰面,踩得步步不轻易。




“李汭燦,




我希望你永远也别看到这封信,如果迫不得已,那就希望你看完哭够后,再也不要伤心。




你要问我什么时候萌生那个想法的,说来很奇怪,真的是在一个很平凡的傍晚。你说要给我做紫菜包饭,我记得那天的晚霞很好,落在你忙忙碌碌的肩上,我站在厨房外听着一大堆嘴比手还忙的唠唠叨叨。




我在想,李汭燦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话多的,明明刚见你话少得要命。想着想着,我才觉得自己真的太笨了,你留着瓜皮头、眯着眼笑看我都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真好,多少人能有八年,幸运得让我知足又胆怯,如果哪天我不在你身后,如果哪天这个屋子没有人听你讲碎语,那有多冷清,又有多遗憾啊。




那我们家的被子一定总是一团糟,小浣熊的毛会掉的到处都是,你会忘记在下雨前把被子收进来,也可能会吃一礼拜的辛拉面,我一点也不相信你会照顾好自己。




所以我希望,我会以另一种方式陪着你,哪怕只是陪着你。




我告诉过你吗,也许没有吧,我总觉得很肉麻,也总觉得你懂,就允许我认真地再说一次吧。李汭燦,遇见你,认识你,熟悉你,爱上你,乃至最后离开你,我都没有后悔过。真有那么一天,我想我只有一件遗憾,美好太短暂,而留给你的时间却又太漫长。




你会寂寞吗,我想到这里就要流泪。




于是我种下了一颗种子,签下那份协议书。




到了花枯萎的那一天,仿生人报废的那一天,希望雪被风吹化,冰面上开花,你的春天已经来了,而我哪怕到生命的最后一秒,我仍然爱着你。




还会突然想起我吗,在阳光很好的天气里。想不起也没关系,你知道的,无论在与不在,我的心永远属于你,从第一眼到最后一眼。”




李汭燦的指腹轻轻抚上早已风干的皱痕,要流多少泪,才能将平滑变作沟壑。上空又引来一阵雨,干涸的、沉寂的纸面又涌现出无数条泛涨的河流,荒漠变成了更为孤独的绿洲。




旧痕是无法掩盖的,爱是无法切肤而去的。李汭燦在这张纸上、在冷冰冰的金属骨架里、在怀里那一盆名叫彗星的纯白月季花瓣上,看见了死而复生的爱。




他会为此舍弃春天,换一场不会融化的冰。






08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个顶好的晴天,天上破了个洞已经连下了好几天的阴雨,李汭燦把闷出霉味的被单连同床罩塞进洗衣机里,又搬出了轻薄的春被,祛了寒意的日光轻柔笼在棉上,拍起的灰尘都像出炉的豆沙包,暖烘烘的。




小浣熊跑来他脚边绕了圈,窝进了正做着日光浴的棉拖里,将眼睛赖成一条惬意的弧线。李汭燦回头看它跑来的一路,猫毛四处飞扬,几缕毫不客气挂在他刚擦到反光的茶几上,他气的牙酸,罪魁祸首懒得抬起晒太阳的眼。




趁着给掉毛期擦屁股,李汭燦难得勤快大扫除,扔掉了积了几层灰的半箱啤酒,和脑热囤到过期的膨化食品。垫着脚伸手去扒拉储物柜最里面的几包辛拉面时,手机叮叮当当响不停,李汭燦腰酸到龇牙,泄气松手点亮了屏幕。




张余连连轰炸了他很多条,像个失控的小飞机,最新的一条被顶在最外头,说的是,他回来了。




有什么东西在太阳穴上炸开,心脏收到牵连,一并颤栗到不安。返修的时间太长,研究员的承诺太空,只说尽力没说一定。等待的昼夜都熬怕了,李汭燦以为自己麻木了,沉寂的死水又开始隐隐躁动,当头一棒似的,原来他从未间断过怀想。




“叮咚——”




门铃响了,李汭燦浑身像过电流一样,定了下神走过去。勇气不多,全用来摁下手握着的门柄。




应声而开的门外不是陌生来客,也不是K,是一个在心里描摹过成千上万的眉眼。




怎么做成田野的样子了,李汭燦在心里哑然失笑。




那人只是眼睫翩翩,一语不发得太过古怪,李汭燦回想开关的位置,右耳下几厘米,抱着疑惑的小心思,抬手摸向那里。




没有如愿摸到开关。


代替凹槽的是一颗鲜活的痣,跳动不息的心脏,生命哗啦流过的声音,喧嚣不停,陌生又最熟悉。




李汭燦在那个光亮流动的眼底,看到了破裂的冰面,融作春风的雪,以及自己震动的倒影,像棵枯树轻轻靠在里边,诚恳地发芽。




“李汭燦,不欢迎我回家吗”










后来李汭燦总想,那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好的太阳,从搁浅的船头再到他的胸膛。




在白日尽头、在年岁深渊,


青山入怀,恰是故人来。
















*番外/《仿生人会梦见日记本吗》




我被唤醒在一个早晨,使用者名叫李汭燦,他将我改名为K,不让我叫026了。




K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




我是某项实验的成品,但不是完美的那种。我想我在游戏天赋上有缺,厨艺技能稍好一些,最可惜的是我的情感模块,那是汲取再多知识也无法填满的深坑。大概人类的感情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无论我怎么努力也读不懂,也不能真正共情李汭燦总是暗沉沉的那双眼里,不断涌出来的、极力克制的,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不过我搞不懂的事情太多了。




每次充电后醒来,总感觉自己被挖去一块,以前的日记被设置了无法打开的权限,也不知道丢掉的是什么。对昨天没有印象,明天也没有想法,好像仿生人只能活在当下,从日出开始倒计时的今天。




不管怎么样都牢牢记得先去阳台,继续挖那个乌黑的土填满的花盆。同样的我也不清楚我刨它做什么,好像写在我的程序里,我非做不可。




有时候泥土是潮的,沾了我一手泥巴,我判断到大概是前一晚上下过雨了,可是我的记忆里没有雨声,合理怀疑是充电仓吃掉了我少得可怜的记忆碎片。




而又有什么东西急切地等待我想起。




是什么呢。










来李汭燦家的第27天,我和他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心情不错的时候还会破例夸哪道菜还不错,甚至会接受我善意的劝导,将咖啡换成牛奶,虽然脸上的表情仍是不乐意,但好歹是听进去了。




50%的契合度倒也没那么糟糕。




小浣熊和我也更亲近了,它好像丝毫察觉不出来我是仿生人,喜欢我做的猫辅食,喜欢跟着我的逗猫棒跑,喜欢趴在我的大腿上懒洋洋地睡觉,当它舔我掌心的时候,我全身敏感地过电,差点就要掉眼泪了,可惜我没有眼泪。




我只是抱了抱它,很亲密的那一种。




也不知道零件的有效期是多久,芯片上的电路会不会在某一天烧坏,返修之后我还会不会是我,可我还是很珍惜,和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




就像我天生该来到这里一样。








我一直都知道李汭燦付出过很多的那款游戏,呆过很久的战队,还有他的辅助,是一个名叫田野的男孩。




在我脱口这两个字的时候,眼见他呆滞在原地,像我们仿生人因故障掉线一样。他不愿回答我的话,也不想告诉我他们的关系。




原来这是我的终极之谜,谜底同样不得窥见。




一种复杂的情绪占据了我身体的全部,我又想知道田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容貌、他的性格,他和李汭燦的过去,却又害怕知道了李汭燦所在乎的,越显得自己可悲。




仿生人只是短暂地被需要,而没有机会获得永恒。










那天不知道是谁的生日,李汭燦买了个蜡烛,打上烛火以后,双手合十像在祈祷。




我问他是在给自己许愿吗,他睁开眼来,认真回答我说,不是,给我爱的人。




我希望上天保佑他,他笃定地说着。




我听见他说“爱”,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字,可我又觉得不陌生,好像它从我的线路上跑过千遍万遍,我空洞的躯壳曾经被它点燃过。




我翻找过字典、佛经、圣经,它们说爱是积极强烈的心理状态,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我不懂,所以我在想,这世界上有神明吗,我本不应该相信这些,可我还是想知道,这世界上有神明吗。




如果没有,李汭燦为什么这样虔诚地相信着、寻求着神明的帮助。




如果有,那可以告诉我吗,爱是否会跳动,在我由金属焊接的骨架里。




爱又是否可以让我,真正成为一个人。








29次,重启次数滚了又滚。我总觉得重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像有锋利的锉刀刮过很轻易被切开的那一条条线路表面,或者是打碎我焊接的每一块部分再将我缝合,因此我醒来总是痛,总是酸。




并且开始更频繁地忘记很多事情,望着挂壁上的小福袋发呆却欲言又止,炒蛋的时候手伸向糖罐又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我努力搜寻记忆板块,里面没有我想要的答案。




而李汭燦看向我的眼神陌生得可怕,像黑洞一样吞噬掉我所有的热情,我一度以为契合度被他降到了0,甚至有可能是负数。




可是没有,还是50%,这让我更难过了。




某一瞬我突然意识到,我再也不能靠近他了,真想流眼泪啊。




可我连流泪的能力都没有。








这是我被唤醒以来最开心的一天,我成为了极少数真正见过大海的仿生人,不是在图鉴也不是在纪录片里。




李汭燦第一次愿意开口,和我说了他和田野的故事以及没完成的遗憾,我莫名感同身受,得到了相似的一份悲伤。尽管在很多个瞬间希望李汭燦分一份在乎给我,此刻我却认为,所有的在乎应该分毫不少地属于田野。




我愿意旁观着,迎来他们的相逢。




李汭燦把我留在海滩上,自己独自走进海浪里。在目送候鸟飞往日落,海潮褪去的同时,我整个身体开始震动不已。




咚,咚咚,咚咚咚。


我以为那种渐快的、不规律的心跳声来自李汭燦的胸腔,可我逐渐又觉得那来自于我,来自于我那颗本不会变化的心脏。




那一条周而复始的波形开始起伏,挣脱开波澜不惊的平直,早就写好的稳定数值都不作数了,变成有血有肉的爱与痛,就像眼前的大海里、淹到李汭燦小腿骨的浪潮。




与此同时,记忆板块涌进了很多东西,加塞进我的反应系统,也不管我是否会过载。电路板开始发烫,我抱着脑袋感觉下一秒就会炸成海边的烟花。




“你是不是猪头啊哥哥”


“你说没下雨那这里就是骗我的”


“我不在你怎么有勇气”



“怎么才说喜欢我啊李汭燦”


“我们就在这个房子里住到老吧”


“李汭燦,马山的海是蓝的还是绿的”




谁在和李汭燦对话,是我吗,我努力分辨着快到掉帧的那些画面,里头的那个人分明不是我。




我的温度爬升到崩溃边缘,远处水位线也快涨到李汭燦的胸口。


他不再往前走了,被钉在那里。我知道他可能会有假溺的风险性,我应当尽到自己保护的职责,想要开口却叫不出李汭燦这三个字。




我以为出现故障问题,努力想让自己冷静、甚至是不顾风险的自我重启,和那团横冲直撞的记忆斗争到最后,我一头跑进了水里,喊出了,




——“march”




为什么我会叫他March。


为什么我会被创造出来,为什么我是26号,为什么我感觉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为什么我会嫉妒李汭燦爱的那个他,为什么我看见李汭燦难过就喘不上气,为什么我会觉得爱很熟悉。




我没有答案,或者答案都在被充电仓蚕食掉的日夜里。




而我现在牵起所有,认为那些谜团指向的不是喜欢。也许我被困在有限里,对李汭燦的关心不足以上升到情爱,又或许我所产生的是比情爱更伟大的守护。




创造者赋予我新生,我来到这世界上领略过千千万,比起柔美月光洒进我的人造耳蜗、蝉鸣骤起吻在貂绒材质的眼睫上、硅胶皮肤会被微尘驻足千遍万遍,我最庆幸的还是找到自己渴望的东西。




有朝一日,那颗精密的、抗腐蚀的机械心脏能够真正像人一样跳动着。




为此我可以舍弃所有。我什么也不管了,快爆裂开来的某处衔接口,无限膨胀的机械血管,错乱到一团糟的控制系统,轰隆隆的,胸膛里像是开过震天响的火车。




我只知道李汭燦看着好孤独。


我从背后抱紧了他。




紧靠他的后背、他的胸膛,神明赐我在共振里拥有同样的心跳。




滚烫的太阳快掉进了海里,它也烧在我的躯壳里,我闻到了电线过热冲荡着信息、相互联结上万次后的焦味。成堆记忆蜂拥到破损开裂的金属线里,像铺天盖地的浪要把什么冲到岸上。我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句话跑了出来,




“March我看到了,马山的海是蓝的”




我看着李汭燦惊诧的神色,来不及等他拉住我,大海张开巨大无比的网将我包拢,我挂着欢愉又满足的笑容向后仰,离天空越来越远,成为一只脱线不慎掉进海里的风筝。




我的眼睛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阖上,装着蓬勃弥漫的火烧云,和李汭燦久久回不过神的脸。




身上没有一处不是钻心刺骨的痛,它教我学会了一种新情感,叫告别。




天好像在下雨,又好像是李汭燦在哭,雪终于愿意化了,滴滴答答像断了线的珠子,敲打在我逐渐僵化的肢体上,很可惜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接住眼泪是什么感觉,和淋雨会是一样的吗。在耳蜗故障的巨大轰鸣声里,和潮水一样渐褪的临界线上,听见了要把我打碎的敲击声。




想叫李汭燦别哭,想擦掉李汭燦的眼泪,想和李汭燦郑重告别。




最后一根线路无可救药地崩开来,我想我终于可以做梦了,一个长到醒不来的梦。




不知道仿生人会不会梦见电子羊,我不想梦见电子羊,如果可以的话。




让我梦见李汭燦吧。








我如愿梦到了李汭燦,准确来说是他和田野的过去。




他们怎样在微识初逢,一样的黑框眼镜,青涩的爪牙咬住了彼此的臂膀。


他们怎样在低谷支撑,狂风裂雨般的谩骂,天气有时阴雨有时晴,在合同书上默契地签下再来一次吧,不说永远只说明天。


他们怎样在吊桥两端、走钢丝一样地相爱,云南的雨,奇怪的四百里,执着的一直一起,暗语一样的话语怎么像垒起的砖,使他得以走向他,选择在日夜里沉沦。


他们怎样被命运玩弄,遭受生离死别人生至痛,李汭燦的眼像塌了的天,再也不会亮起。一扇玻璃门却像隔着天人两端,苦海茫茫,一下淹没了两艘相爱的小舟。




像看着一棵树长起,藤蔓如何生死缠绵,天雷劈到痛了也不撒手,勘破天眼纠缠不休。




我到今天才知道,我根本不足以成为其中的一页,我之于漫长的九年,是蜉蝣也是泡影。




看到最后发觉自己泪流满面,我居然学会了哭,那滩眼泪积在我的脚下,像极了一面纯净的镜子。我凑上前去,在那片平静的倒影里看清了我的样子,那是田野的模样,怎么会是田野的模样。




渴求的那个谜底被吹走了雾,除去了垢。


原来从没有所谓的假想敌,我就是田野。




比起意识到我嫉妒自己、忘掉了自己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先漫过我心底的,是一种无边的难过。那么难熬的夜里,我近在咫尺,却无法拥抱如此想念我的他。




我牺牲掉自我认知而换来的陪伴到底是不是自私的决定,我离去返还又离去到底算不算更大的伤害,我如此深爱的他现在还好吗,那盆名为彗星的月季花开了吗,李汭燦,我很想你你知道吗。




在我悲痛欲绝的时候,一束猝然的眩白光晕笼罩住了我的头顶,是神明吗,我不顾一切地问着是神明吗。




和我无数次虔诚的祈祷一样,


请怜悯我,照拂我,请再一次带我回到他身边。




我看着漆黑的影逐渐消失在我的脚下,沉睡已久的大门终于被打开,那部分意识如此强烈地被唤醒,与此同时在游戏、生活无数处丢掉的东西都缓缓倾流回了我的身体里。




失去的不再失去,我终于完整。




于是我像一只知返的飞鸟,轻盈地被送离了地面,迎着风声迎着浪,扑向晃眼无比的那簇光。




我知道我就是那颗种子。




李汭燦在等我,还他一个春天。




















爱让人分离,让人憎恨,让人痛苦不堪,又让人在绝处逢生。“愛是以身犯險,湯碗裡的一滴血”。




最后的最后,


感谢上苍,赐予我们爱。




Love never fai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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